《雕像》是一篇言情小说。小说的主要内容是,一位女子“金”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了最对的男子“伽拉”。但是男子腿脚不方便,女子犹豫要不要带他去见自己的妈妈,可不可以步入婚姻殿堂。在犹豫与迷茫之间,恋人遭遇海难,轻轻地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啊,永失所爱啊,哀莫大过心死啊。
然后,“金”屈身俯就嫁给了一位减肥成功人士“笑颈”。但是毕竟女人的心如同一汪泉眼,堵上了就很难再流露半点真情。“金”还是和笑颈离婚了。最后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她终于明白了,“在爱里没有残缺,你是完整的”。
行文至此,没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我比较轻佻,明明是真挚的爱情故事,为什么经我一说显得这么俗套。
读过这篇小说的读者更会觉得我以偏概全。这篇小说的主旨完全不在于书写一个常见的爱情故事,而在于一个将一身奉献于艺术、奉献给美的艺术家通过工作和感情生活、感悟人生真谛。
女性主义学养深厚的读者更有可能指出,这篇小说对皮格马利翁的神话故事进行了升华。一方面雕像师和雕像的性别设定进行了对调,女性摆脱了被塑造、被凝视的地位,成为了更加主动地挑选和塑造恋人的一方。另一方面,女性也颠覆了父权社会固有的权力等级关系,“金”和“伽拉”是相互扶持、共同成长的,创造了更为平等的亲密关系。
但是任何文章只能有一个主题,从上述角度出发的读后感能写得好的人比我多得多,不必再多我一篇平庸之作。我还是从这篇小说的结构布局来谈一下个人的一点收获。
这篇小说的结构是和《盲刺客》类似的,多层嵌套、彼此呼应,从多个角度、多个层面来塑造一个人物形象。
第一层,就是作为雕塑修复师的“金”与“与狮鹫搏斗的少年”的缘分。这个层面一方面用“与狮鹫搏斗的少年”这个形象来暗喻“与厄运搏斗终身的恋人”。另一方面对于少年身体的描写又是和第二层中对“伽拉”身体的描写是互补的。更妙的是,从沉船上被打捞既和伽拉死于海难呼应,又和文末一具新的青铜中年像从沉船中被捞出呼应。让整个爱情故事披上了一层似真如幻的面纱。
第二层,就是“金”与残疾人士“伽拉”的恋爱。
作者用很多缱绻细致的描写来展示“伽拉”和“与狮鹫搏斗的少年”的一体性。比如伽拉说自己常和自己的残疾朋友们在一起,比如做过多次骨科整形手术。
又比如为了将与厄运搏斗这个形象在文字中具象化,作者还特意安排了一场伽拉与抢劫犯的搏斗。我来引一下原文:
“
我尖叫一声,死死拉住背包皮带不放,那人扬手给我一拳,我应声倒地,脑袋嗡嗡直响,伽拉大吼一声扑上去。
我从没想到那个温和外表下,有这样勇猛的爆发力。那红发人被闪电般一拳打在脸上,连退几步,捂着脸,露出极惊讶的表情,显然入行以来很少受到抵抗,何况这抵抗来自一个跛子。只听嚓的一声,他手里亮出一把弹簧刀,威胁地朝前一刺,伽拉不退反进,手杖一抡,准确击在持刀的手腕上,刀子被打飞了,落到站台下的轨道里。
那人怪叫一声,挥拳打过来,伽拉晃身躲开,手杖顺势击中对方侧腹部,但吃亏在一条腿不便,发力时站不稳,反被那人一扑,合身倒地,两人在地上翻滚,打成一团。
在最混乱的时候,也能看得出伽拉打得颇有章法。其间有短暂一刻,他甚至占了上风,用膝盖和手肘压制住对方,另一只手挥出漂亮一拳,“砰”地揍在他脸上。
我猛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在什么梦里见过似的……
当然熟悉,因为……
第三座石雕有头和脖颈,一段披着布料、带右肩的躯干,一截左手肘,一条连着肚脐和腹股沟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盖。他胸口处压着一只宽大的狮爪,膝盖则被一只鸟爪擒住。
这样各层次的相互呼应还有许多,作者写作的志向就是让这些青铜雕像活起来,谈一场活生生的恋爱,而不是像皮格马利翁一样只是寻找一种感情的投射。
在写第三层“童话”之前。我想抽空展示一下本文中提及的几件雕塑,好让不耐烦我这陈词滥调、急于往下划手机的读者,先了解了解咱们这位女主人公也是咱们的作者的审美志趣与品位。
在这样的环境里,和这样的男子谈一场“我们像是沉浸在荡起涟漪的、熔化的黄金里,在一种丝绸般触感的愉悦的氛围中。花静默地吐出香气。时间踮着伶俐的足尖跑过去的”恋爱,然后回头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呃……真得给ayawawa写封信问问该怎么办了。
玩笑开罢,言归正传。为了能够把这场恋爱在精神交流层面更上一个层次,本篇将“金”和“伽拉”的感情生活在残缺国王子与豹仔的童话故事中再一次进行了映射。
这个故事的隐喻性质是非常重的。残缺国的人们既指涉现实生活中的残疾人,同时也指涉因各种原因残缺的雕像。残缺国王子与健全的豹仔之间的爱恋,自然也是“伽拉”与“金”爱情的反映。
但与现实世界不同,在现实世界中,伽拉是异类;在童话世界中,豹仔是异类。如果说在现实世界中是“伽拉”吸引、守护着“金”。在童话世界里,是豹仔引导启蒙王子。不仅如此,在现实世界里做不到的,在童话世界里都能满足。通过这样的写作方法,这样一对恋人的形象就更加丰满立体了。
这篇小说还有很多优点,比如遣词造句十分考究、有许多充满诗意和幻想的表达。又比如极为工整,前后伏笔呼应极为得体,充满着小巧思。比如开头为了刻画一下“笑颈”这个人物形象。先写笑颈喜欢早期印象派风景画。作为生日礼物,“金”送给他歌川广重的浮世绘画片。两者之间正式互相呼应的。
结果一番苦心被忽视了。再看“伽拉”和“金”在艺术品位和见地上的共同语言之多。两组恋爱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以一位妇女因一段炽热的感情,燃尽自身为主题,前面的名作已经有很多——《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盲刺客》《千年女忧》。但张天翼硬是用精巧的结构、新颖的背景为这一主题再添佳篇。但愿她坚持不懈地写下去,成为我们中国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