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俗谈》是文史作家南郭刘勃所写的一本《世说新语》的注疏。主要是按照东晋门阀政治发展的思路,按照门阀的缘起、成型、南渡、掌握政权、逐步衰退为线索,以嵇康、王导、桓温等为关键节点,对《世说新语》中各种材料进行梳理。通过重新排序,对每个人物、每件事情进行阐释,从而大大降低了《世说新语》的阅读难度。
不仅如此,《世说俗谈》充分运用了田余庆、卢嘉锡等先辈的研究成果,综合运用《晋书》《资治通鉴》等史料,推敲隐藏在名士狷狂放达背后的真实情况。
讲《世说新语》的书非常多,研究精深的也多,但是大多数书还是从魏晋风度的角度来讲,单单从利益、人性、人际关系出发的确实不多。所以这本书的可贵与可爱之处,就在于“俗”,正因为俗所以才显得“真”。
比如嵇康之死,这个题目的生发阐释非常详尽。特别从嵇康的《诫子书》出发,推导出嵇康对于官场小心翼翼的态度。然后简述了嵇康和钟会之间的矛盾。然后详述嵇康是如何卷入兄弟阋于墙的争斗,最后又是如何卷入到莫须有的谋反案中的。而且作者揣测,嵇康当时自忖并非死罪,觉得司马昭也只是吓唬吓唬人,估计会临到杀头、另有恩旨。谁知道司马昭要杀鸡儆猴,又有钟会在旁掺和。最终一唱三叹,广陵散自此绝矣。一段分析不仅资料详实、而且言之有据,也澄清了诸如“嵇康娶曹魏宗室女,心向曹魏,司马昭忌而杀之”之类的说法。行文摇曳生姿、夹叙夹议,确实写得极好。
然后是爬梳钧沉。比如说“何必见戴”是脍炙人口的典故,但为什么百里奔波造访,可到其门而不入。本书引用史料,走了一个解释,说是戴宅修葺,仿比官署,望之如俗、掉头而走。
最后是剖析史料。《世说新语》中诸如桓温见蜀中老吏,谈武侯故事的故事为假。这条前辈史家早有论述,但是能够推断在帐中听桓温和郗超密谋的,应该是王允之,不应该是王羲之,这条的推断过程就极为精妙了。
当然这本《世说俗谈》明着是讲《世说新语》,实质是在讲《东晋门阀政治》。关于《世说新语》,我以后读了骆玉明先生的《〈世说新语〉十三讲》再来说。所以下面的内容是关于本书“俗”的一部分的一点想法。
读了《世说俗谈》,更觉得魏晋风骨难能可贵了。
首先是免于恐惧的可贵吧。西汉到东汉,世家大族前有巫蛊之乱、后有党锢之祸、经常遭遇到没顶之灾。直到魏晋,终于牢牢掌握住了权力,能够不惧皇帝、昂首于朝堂了。可是一场永嘉之乱,打破了原有的格局,政治嗅觉敏锐的士族,带着种子、农具、武器、部曲、书籍、家人子侄,筚路蓝缕、衣冠南渡、深耕会稽,把这块地方改造成为自己的庄园领地。君主势力收到了极大地削弱、沈周之类的本地豪族也难以扩张、而流民只能依靠侨郡乞活。而且北方的国家互相打来打去,南下的,此时士族的生活环境可称难得的优越。
正因为免于恐惧,导致一部分士人感受不到生存的压力,而会显得轻佻。比如说王徽之见桓冲的那段对答,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周勃和陈平见汉文帝不是这么谈的;后不见来者,李泌见唐肃宗也不会这么谈。这段对答,现代人读白话版本,会感到王徽之答非所问,可其实王徽之每一句都在引用《论语》。这段对话从政治上极容易遭到忌恨的,可流传出去、也确实称得起“巧对”。最为重要的是,王徽之本人是没有风险的。与之相对比的是,陆机见卢志的那番“巧对”,最终也成了陆机枉死的诱因。有没有一个强大家族的支撑,是能不能风流很大的原因。
其次是掩藏在松弛之下的焦虑。权责统一,确实颠扑不破的真理。南渡之后的士族二代、三代,缺乏王导、王敦、郄鉴这批人的才干。但是由于出身上中等的大士族,为了保障自己士族的利益,总归要有士族的代表人物出来做官的。可是这些士族中的二代、三代们一旦作官,管上了实务,对于政事一窍不通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比如说王衍、周顗、殷浩,到了任上,管不了军、也治不了民,只能用清谈、酗酒来麻痹掩饰自己的无能。可惜的是,这些装出来的名士风流总会被无情的戳破。平时的风度在面对严峻的政治军事形势时,毫无用处。
其三是新老更替。寡头制优于僭主制的地方,在于寡头制能够缓慢但不停地流动,使得统治集团内部能够有较强的人物担负起统治的任务。而统治集团的其他人也能够安享富贵。比如说琅琊王氏,王导王敦是第一流的人才,到了王羲之这一辈,政治军事上的才能就平庸乃至低能了,到了王凝之这一代,就成了插标卖首之辈了。
而与此同时,陈郡谢氏在两代积累之后,就成了人才辈出的士族了。比如谢安和他的子侄,确实是优秀。谢道韫和王凝之这夫妻俩简直天壤之别。可惜的是,就是这么优秀的家族,在传承几代之后也会出现谢晦、谢灵运这样犯下巨大的政治错误、死于非命的人物。可即使个别家族成员乃至家族的分支遭到灭顶之灾,但家族本身却得以长存。到了南朝,王谢虽然从统治集团的核心地位中淡出了,但依然是“高门”,出高官、出皇后的。比起那些做了皇帝,觉得有了皇帝的头衔,就“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忘乎所以、互相杀戮的家族,不知高明多少。
其四是贵族的生活品味。三代做官,方知穿衣吃饭。士族发展了几十年,乃至是百年之后。所受到的良好的教育,优美的环境,其言行总能被夸赞一句潇洒风流。比如明明有枭雄之资的桓温,几十年后仍会为听了一场高水平的玄谈而念念不忘;明明是心如铁石的大政治家王导,却能够赶着牛车去阻止一场家族纷争。诚如美国总统亨利·亚当斯所说,第一代人搞政治和军事、第二代人搞工商业,到了第三代人,才能够研究文学和艺术,真正留下了一点可资纪念的东西。
虽说目前距离《世说新语》的时代已经过去了1600年,但《世说新语》的时代确实是永远过去了。自唐代以后,历朝历代都有文人仿效《世说新语》的体例,编纂名人的嘉言懿行、形成《国史补》这样的作品,很可惜相较于《世说新语》那种贵族气质,总觉得差了一些。当代也有人编写《红朝士林见闻录》这样的段子集,但因为所记录的事情都有些卑下猥琐,更显得东施效颦了。
可是读了《世说俗谈》之后,原本在《世说新语》中仙气飘飘的人物原来也有他们的恐惧、欲望和自私的心思,更像普通人了,也更添一份亲近与可爱。这才让我这样的俗人觉得“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