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的陌生人》是人类学博士何袜皮女士的博士论文。这本书以上海第三大的小区大地小区为研究地点,重点研究了其中的保安。作者要研究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新建的商品房小区需要保安?为什么当环境整体变得安全时保安人数却在不断增长。
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和文献研究,作者认为小区保安力量的不断增长源自于业主对安全的渴求和对暴力案件的恐惧。具体的恐惧对象就是城市空间里没有户口、房产、稳定工作、社会福利的外来打工者。
业主通过业委会-物业公司-保安公司-具体保安的结构,从外来打工者中筛选出一小部分,来抵挡更多的外来人“陌生人”。被抵挡的人员包括乞丐、偷窃电动车和汽车的窃贼,随意进出、挤占业主停车位的司机……总之,一切影响大地小区二手房房价的人员。
但是这被筛选出来的小部分依然是外来者,依然是“来了不走、可也不能融入环境”的陌生人。由于保安的收入低、付出巨大、学不到东西、工作环境差、被物业、保安公司层层压榨,甚至是被业主殴打,保安并不能达到业主希望具备的职业素养——高大威猛。大地小区的业主对物业提供的保安服务始终不满意的。
不满意保安服务,只是业主对物业全方位不满意的一个方面。本书中业主想要履行自己的权利,追索自己应得的财产,需要开会串联,想形成新的业委会、赶走他们不信任的物业。而物业就会派保安盯梢、监视业主的活动。物业不是什么“管家”,而是小区事实上的“主人”。
此时业主发现,保安不仅是陌生人,更是物业的附庸和工具、甚至在矛盾激化的情况下,会转化为物业的爪牙和打手。这并不是危言耸听。2006年2月15日傍晚,广州番禺区华南新城业主李刚因为成立新的业委会积极奔走,在家中被物业派人打残。业主的恐惧并非杞人忧天。
在恐惧和不信任的环境中,渔翁得利的是物业和保安公司的管理者。本书详细解释了物业-保安管理链条上的人是如何通过吃空饷的方式从业主的物业费和保安的加班加点中榨取出每年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灰色收入。
特别是本书尾声中提及,大地小区的业委会起诉物业公司在二十年间非法占用了近四千万的收入。这还只是有确凿证据的,物业及其工作人员二十年间不当得利达到多少,难以估计。
除了稍显极端的对自身人身安全的恐惧外,对于自己的财产被物业侵占的恐惧是普遍存在的。
那能不能踢掉物业和保安公司,由业委会直接聘用保安队呢?好像也不可行,业主和保安之间经济地位的巨大差距,使得双方很难彼此信任。
2025年8月,大地社区二手房的每平方米均价为68000元,每套房产价值达到600万元到2400万元。而保安每月的基本收入、加班工资加在一起,只有4500元到5000元。最便宜的一套二手房,需要保安不吃不喝工作100年。有房的与没房的,成了真正的两个阶层。
收入稍高的外来务工人员,比如年收入十万到十五万的人,也需要通过群租的方式挤入业主的阶层。而这又会被真正的业主以拆除群租房隔断的方式迎头痛击。
至于说到保安,他们收入微薄,住在地下车库改造的宿舍里,是很难有留在上海的妄想的。业主与保安的鸿沟如此泾渭分明,使业主与物业之间很难从陌生人变成熟人,物业公司-保安公司的链条不可或缺。大地社区业委会已经聘请解雇三家物业公司了,和其中两家发生民事纠纷。但还是很难自治。
毕竟现在业委会还能和物业公司对簿公堂,真正直接雇佣保安的话,和人打官司都无从打起。交易成本会高得难以忍受。
无恒产者无恒心,要靠一群根本上的陌生人来维护自己的安全感,业主们也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
如果要问以后会怎么样,可以先看看以前是怎么样的。
大地小区的前身是上海最大的棚户区。它原本的居民明明出生在上海、生活在上海、工作在上海,却被宁波绍兴移民后裔口口声声称为“苏北人”。苦熬苦业八十年,“苏北人”从棚户区动迁或者回迁,大多数终于成为业主,成为真正的上海人了。
可是现行的社会管理制度下,是容不得棚户区的。上海必须是光鲜亮丽的。在旧时代能够显现在外的棚户区,也只是被上海小心翼翼地藏到了群租房、地下室、阁楼间、老破小里。
由于没有棚户区这样的缓冲地带存在,新一代的外来务工人员,很难像旧社会的苏北人那样,在棚户区里住下来,然后靠同乡关系学本事、进工厂、做做街边小生意、开理发店、支摊子卖四大金刚、慢慢扎根上海。以前的路走不通了。
矛盾既然存在、也很难用老的办法消除,今后会怎么样?
本书作者寄希望于用业主的高素质来消除彼此的隔阂:
“我也希望读者读完书后,在经过自家小区的保安身边时能问候他们一句‘你好’”。
作者也假定能读这本书的读者一定都住在自家小区了。那读者和物业公司之间,估计也很难融洽。向保安道一声轻轻的你好,估计也只能得到一个默默的白眼。
或者像《苏北人在上海》的译者那样寄希望于革命与建设:
“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开展,广大旅沪劳动人民逐渐摆脱了旧社会时备受压迫的境遇。遗留在部分上海市民心中的对于苏北人的偏见,也逐渐消失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之中”。
“旅沪劳动人民”“上海市民”——“外来务工人员”“业主”——历史从不重复,它只是押韵。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旅沪劳动人民”“上海市民”所经历的革命可都是触及灵魂的。
新时代的业主和保安能不能经受得了革命的考验,也很难说。
我寄希望于经济的发展和老龄化。
一方面上海轨道交通的发展使得通勤时间大大压缩,过剩的外环外房产又急需有人购买,也许外来务工人员中经济条件较好的那批能住到七宝、青浦、嘉定去,慢慢变成上海本地人。
原本住在群租房里的人搬到远郊后,保安也可以从集体宿舍搬到群租房里。这样起码不用打光棍了,可以有老婆孩子。
另一方面上海户籍内学龄儿童越来越少,教育产业面临着客源不足的问题。那放开户籍限制,也有一丝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上海读书,应该能提高保安们交社保的热情。
我想,既然苏北人能成为上海人,保安也有希望成为远郊业主。到了那个时候,让我们再来向保安道一声你好,希望他们看好他们和我们共同的大门。
